篇尚方

午夜南书房

玄烨翻看着桌上的奏折,刚拿起新一份,看见上面是曹寅的名字,心里突然长了舒一口气。呼,连日下来,终于有一份不是弹奏他人诸子争嫡的了。

打开一看,里面写的就是一些关于江南织造的情况,没啥特别,没了提到自己身体最近所有的病患。学贯中西,医术精明的玄烨点起朱墨,给他批奏写上一道方子,让他按方子捡药喝了,疾病自当痊愈。

想起曹寅,他想起当年跟曹寅曾经有个人一起任小侍卫,就在御前护驾。那个人病倒在床的时候,他也曾这样开方子给他治病,可惜那人还来不及喝下去就嗝气了。他的那些骨肉皇子,也早不是襁褓里会纯真一笑的可爱孩儿了,一个个啊,都变成什么样了呢?

想到这里,玄烨突然觉得心里隐隐发疼,批折子的心情也没了,放下笔,他起身迈出脚步。现在已是夜深,本该是他安寝的时辰了,可他害怕自己就这样躺床上会瞎想什么有的没的,于是,他走回书房里,整理整理书籍吧,好分散自己的注意,不至想太多无谓的事情。

是了,南书房,这是他平日处理国政的地方,是他集权于一身的地方,他就是在这个地方,发号施令,指点着天下江山。他书写的一字一句,说出的一言一语,关乎的都是民生福祉,连系的都是百姓万民。有时他累倒在书桌上,还是提醒自己要休息,毕竟,他肩上负的是一座江山的重量。

整理着多年来存放的书本,他从小到大非常勤学,即使身体欠恙,亦捧卷读至夜半,生痰咯血,未尝少缀。然而近来政事繁忙,研读学问的时间,也变少了。

整理着整理着,他忽然看见手上拿着的,是一本与那堆数天历物地不同的书籍,是一本词集,而且不是古人的圣贤经典,是本朝出版的饮水词。

看见这本书,玄烨心中猛地抽痛一下,接着是无尽的惨然。他摇头苦笑,收拾书籍本来就是为了不想,到头来,还是想了。

把书放回原处,玄烨一转过身,发现在门外当值的,是一个与那个人面容相似的侍卫。他也叫纳兰公子,也出身明珠世家,也能言善文,也温文儒雅,他很像他,同样是锦衣少年,当年,他也是那样站在这里,替皇上磨墨,替皇上分忧。

可惜,他不是他。

第一次看到揆叙这个名字,玄烨知道这人也是和他有关系的人,让他在宫中任御前侍卫,如同当年那个名震京师的多情公子一样——那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,玄烨有些讶异,回头想想,这些年来自己是怎么过的呢?

还能怎么过呢,还不是就这么过了就过了。人啊,天下无不散之宴席,挺起腰板,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啊。更何况,他是天子,大清还要他治理,百姓还要他安抚,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倒下去呢?

是啊,这些年来,发生了很多很多事,沙俄,蒙古,台湾,河患,如此种种,他都不可以、不可能,再和那个人说了。还有他那些个儿子啊,最让人头疼了,早知道,也许少生些孩子也不是坏事。

玄烨扶了扶额,开口道:“揆叙啊,你过来。”

立在一旁的揆叙闻言,徐徐走到皇帝身边候命。

对方坐在桌前望着一本饮水词,神情有些呆滞,仔细一看,原来皇上也有几缕白发了,他竟也老了吗?在这之前,他一直以为皇上精力无穷,年壮体健,虽脸上有少许天花的痕迹,这在这个时代却是健康的象徵,淡淡的伤痕,不损他穆穆天子仪容,举手投足总有种说不出的神采飞扬。早些年更是意气风发,年少气盛,人道是八岁登基,十五岁除鳌拜,二十岁平三藩,他的一切都是这么出色,教人移不开眼。孟子说彼一时,此一时也,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,说的也该是这样了罢。

连明朝遗老黄宗羲也这样觉着,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感动,称他为“圣天子”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个千古明君,他也会累,也会老啊。揆叙在心中慨叹。目光触及书桌上的饮水词,揆叙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,怎么每个人都爱捧着这书发愁呢,唉,这本书到底寸断了多少人的肝肠啊,居然连天子也不例外。

明明只是“自伤情多”的话语,怎么到头来,倒伤了许许多多人的心呢。

单凭那些词句。

“揆叙,”皇上的声音将揆叙的神智拉回现实,“你有心于仕途吗?”

揆叙听了先是愣了愣,然后道:“读书人勤奋用功,自当习先贤之学,效忠于圣上,辅君报国平天下。”

听了这话,玄烨心里不禁感到宽慰,想当年,那人虽然是个文人,也是自小精于骑射,有戎马沙场建功立业之志。可自己就是自私,自私的过了头,科举中举了却封他个侍卫之职,长期在宫里当值,把他圈在身边,一圈就是十年。

就是直到他死去的时候。

其中愿意放他离开的,就只有让他出使黑龙江那唯一一次,可那段时光也不尽是这么不愉快的,他们也曾看过江南万顷碧波烟雨凄凄,小桥流水无需泼墨自成一画,看过黑水白山松花河露,那是他们祖先建立赫赫功勋的地方,是大清的龙兴之地……

那时,他执着他的手,站在山丘上说,看,这就是大清万里江山。如果没有我们在沙尘滚烫的京城里默默操劳,如何成就这一片盛世繁华。

低头望去,甚至看见不少身穿前明旧服的,但这也没关系,由着他们吧,笑傲大清治下的黎民百姓,应何样,便何样。

再然后呢?就是那人死后,他统一了天下,安抚了万民,但却冰封了心。从此以后,他对谁都变得铁石心肠,包括对他后妃,对他孩儿。

只是大家都不知道,这位帝王,他也曾经柔情似水过。

真是应了那一句——回廊一寸相思地,落月成孤倚。背灯和月就花阴,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。

说起月,玄烨隔着纸窗看见的是庭廊水榭,楼台殿阁之上,一勾银白的新月高高挂在天际,惹得整个皇宫似乎都染上了一层冷霜般的水汽,或者说雾气。

肠断月明红豆蔻,月似当时,人似当时否?

月似当时,人也似当时,但已经不是当时了。

现在想想,或许他打压皇子党争、将明珠移出权力中心的时候,没有给明珠什么惩罚,也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父亲吧。

玄烨心里有些释怀,回首道:“明天起,你就先到翰林院侍读,充日讲起居注官,做得好了,朕只会将你提携,不会埋没人才。只要你是有才能的,三品,二品,一品,朕都舍得给。你只要好好去做就可以了。”

自己已经那样对容若了,不能再这样对他。就连从小相伴的好友曹寅,他都舍得将他下放江南呢。

“谢皇上隆恩。”揆叙跪下叩首,沉声道。

“嗯,”玄烨点点头,笑说:“你先下去吧,现在也晚了,早些回府歇息。”

揆叙低头应过一声,缓缓退了出去。

出了门口,揆叙沿着脑海里记得的路线出宫,走到半路时,却碰见了被众人称之为贤王的八贝勒八王爷。

揆叙恭敬地向胤禩请安,“奴才见过八阿哥。”

胤禩朝他笑了笑,道:“纳兰公子当真一表人才,若果不嫌弃,尔后就跟着本贝勒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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